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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3天前
记忆零散而破碎。我该如何从迂回曲折的小区马路,寻获昔年的路线,重抵那间既陌生又难以割舍的老房?前门的篱笆仅仅高及胸口,披覆红褐色的锈,仿佛驮负太沉的岁月重量,需要非常吃力才能推开,然后步上三个台阶,便见慈祥的红脸白须大伯公塑像安守神台,坐镇大厅。客厅不大,藤制长椅悠闲待客;中间一个小茶几,透明的玻璃表面下,粗体字头条的早报摊开。当年的新闻应该没有如今那么可怖耸动,也可能是记忆的误植,往日总是过度美化。 时光过境,带走那些生命中占大比重的人和事,一切皆流,无物永驻。若果客厅的壁钟哒哒逆转,我便能在大伯公的神台下,重逢那位仙逝十余年的老嬷(外曾祖母)吗?几条肥厚的塑料条子捆绕铁架圈成的懒人椅,供老来消瘦的老嬷托身,她的脸庞被揉皱,眼睛挤成一线,微微仰着头,静听后代子孙谈笑风生,自己却总是欲说还休,守着九十几年来的风霜岁月、悲欢离合以及战争离乱。小时候只爱闹,何曾用心去注意老嬷的千叮万嘱和那些吃过的盐比吃过的米还多的掌故,最后仅剩残缺记忆随机拼凑当年的慈祥模样,模糊印象恍若幻觉无法凝定。 一个左转,便是杂物堆积的后厅。高高的天花板向后倾斜,有一口天井开向云际,和煦的阳光流泻,斜斜扫过室内的静物,唤醒一日的元气。壁面刷白,罗列全家福、毕业照和泛黄生斑的结婚照。灶头的蒸气氤氲隐隐飘上天井,喜欢穿花色衣服的老舅母见到我,总是热情相迎,半月形的眼睛流露满满笑意。那些寂静的清晨,房子内的日光灯电量微弱,仿佛黑夜余绪之延伸,母亲拉着妹妹交托老舅母照料,这里因此成了妹妹小时候十分厌弃的托儿所。 对我来说,这间老屋不过是“久久一次”到访的亲戚家,每逢新年在这里收到的红包尤为可观。长大之后,嫁的嫁,娶的娶,从第一房阿芳到第三房的阿莲,掀开珠帘的那个刹那,清丽的大姐姐霎时就熬炼成一个世故的阿姨,踩在木地板的跫音,越来越低沉。后厅纷纷闹闹,正方形大电视前,聚集越来越多顽童,每年新春一起围观国营电视台不断重播的咸蛋超人。马来翻译听起来总是过于生硬。笨重的电视机之上,有一台双喇叭式的收音机,常年闲置,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人对空间的感知,总是随着岁月产生微妙变化。这间老屋在我长大后变得局促狭小,天花板触手可及,但是,缘何每次看见老舅日渐缩水,纸偶般的身影剪贴在老屋门口迎接我时,又会突然感觉这间屋子变得空旷?站在停车坪和老舅打招呼,老屋子一览无遗,后门的阳光反射进屋,刷白他的寂寞身影。 全国行管令推行期间,我和父母担心带病毒,不敢登门入室,只是买了几瓶啤酒置在篱笆的石柱子,喊他来取。密闭的玻璃滑门左右推开,老舅走出来时,身后总是伴有窸窸窣窣的乐声,好似自真空世界逃脱的乐符。嘈杂的老歌倒也还好,怕是怕那种纯钢琴伴奏,或是唱腔慵懒欲睡的流行乐,把房内的午后空气抽走得更加虚空。 后来才知道,老舅家的收音机是在老嬷和老舅母依次离开,孩子也背井离乡工作后才开始唱歌,至今不曾关闭。老舅常常炫耀家里的收音机耐操,即使终年运作也不会毁损,有些自鸣得意,认为自己眼光独到,同时向大家证明东西还是老的好。我一度怀疑他是因为不会操作收音机,才不敢让收音机停息,担心它从此不再为自己转动时间的歌吟。 老舅原是建筑工人,烈阳为他的皮肤镀上一层古铜色,肌肉精实如石,有传统大男人的那种硬朗和气概。有次,铁片射入胸膛,还能骑着老摩托,一路鲜血直流奔赶诊所求医。他早已练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更甭说频频发生的工伤。 外婆却悄悄告诉我,从小到大,老舅特别怕鬼。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无可戒除的弱点,但是在怕鬼和怕寂寞之间,何者才是老舅的阿喀琉斯之踵,让他蹒跚走入暮年时,显得有些慌张、困惑且重心不稳?无风无月的夜晚,袭上心头的孤独感该如何排遣? 老屋像个巨大的容器承托一个家族的百年记忆,夜色漫漶的时候,家具重新活过来,搬演已然过去的情节,传出难以名状的异响。只有一台老收音机勉为其难,与他相伴壮胆,夜以继日地歌唱、重复空洞的广告和主播的冷笑话。 行管令发布之前,老舅生活还算充实,白天到工地工作,晚上则到唐城茶餐室叫来一打啤酒和老友互通有无。边境的五光十色还为他的老年生活盖下斑斓花印。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在那边邂逅了生命的另一场春天……后来日子转入漫长无尽的寂寞时令,那台收音机便再也未曾止歇,像白昼中一盏虚设的日光灯。据老舅的说法——开着收音机能够辟邪。 老舅的双眼常常透露着凛然正气,因为传统形象的约束,很多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面对任何伤逝都要抑制眼泪奔流。万一两个渺不相涉的空间交错,老舅母和老嬷不小心以魂魄的形式回归这间老屋,他们会经历泪眼涟涟的相顾无言,还是会触发老舅的原始恐惧? 有关老舅母在最后阶段所承受的折磨,我都是通过旁人的转述,想像而得。孙子简单的关系考题,考出出题人与受试者生命定位的错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吗?”“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吗?”之类的问题,换来老舅母一个又一个滑稽又哀伤的回答。 老嬷则走得比较安详,九十几岁高龄,没有经历年深月久的拖磨。外婆至今清楚记得,和老嬷见最后一面时,她仍站在玻璃滑门前,交代买粿拜神的事宜,显得一派稀松平常。从我降生以来,老嬷已经老到不能再老了,所以我记不起来她的容颜究竟承受了多少刀的岁月斧凿,只知道她在我心中仅存一个龙钟形象。 最后,她们都是灶头日日升起的一缕青烟,被天井的阳光接引上天。 老嬷和老舅母的丧礼,应是这间老屋唯二热闹的时刻。老嬷的离世,是我第一次体验的死别,棚子荒白的灯光笼罩各个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大家席地而坐,手持一支烟,又跪又拜绕过棺椁,狭窄的灵堂让戴孝的子孙聚首。我们身着粉色丧服,被告知是“喜丧”,所以无需表现哀伤。老嬷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没有太深刻的情绪浮动,只是跟着送葬队过桥时高喊“老嬷过桥”,指引老嬷去往热烘烘的焚化炉,一个挺立近百年的身躯即化作烈焰中的蝴蝶纷飞。 老嬷就像紧扣整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主要枝干,自她倒下后,老舅的老屋就少了嗑花生、饮啤酒的人潮。至于老舅母的那次葬礼,我身在异乡所以没有回来奔丧,却也从长辈的追忆中,感知老屋重新迎来的喧嚣——远在千里的阿芳阿莲举家回来送终,不懂事的子孙不谙悲欢地在老舅母的棺椁下滚动爬行,咯咯发笑,令在场的大人们无可奈何也哭笑不得。 老舅就像马奎斯笔下的人物一般,守候着孤独,周而复始地进行相同的日程,日子又被三餐简单分化成早、午、晚三段漫长得几乎永恒的时间线。当膝下的儿孙在异地奔波,苦叹时间不足时,老舅却终日浑浑噩噩,定居在那间寂寞老房,思虑如何让时间快转,挥霍一天(或者说这一生)的阳光。或许,真的只有那台老收音机,能够在无尽延伸的生命线中,稍稍填补聊胜于无的色彩。那些与己无尤的交通情报、股票收市报点、政治时局、深夜诉苦节目和立意肤浅的流行曲,皆能用来掩盖狂风刮过门缝时的鬼哨、老鼠造巢的唧吱细响和天花板玻璃弹珠下坠的诡异声音。 关于老屋的一切,都是后来我凭着有限的记忆缝缝补补而成的,多日不见老舅,不知道他近来活得如何?下次,当我再度造访,唯有依靠玻璃滑门泄露的声音内容,揣度他的生活状态,而音量大小和孤独感的强弱呈正比。虽然老舅想方设法把时间往前调度,抱怨人生实在漫长折磨;也许说起来自私,我却更愿意听见那台收音机,永续且缓慢地,重复相同的岁月曲调。老屋里唯一的生机,不该这么快止息…… 相关文章: 王晋恒/微时差 王晋恒/英语诗歌节 王晋恒/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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